【小说连载(二十四)】卢庄旧事——陈中锋
卢 庄 旧 事
○陈中锋
(......接上集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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吉生回大陆最想见的人是文秀。
有生一开始不想说,在吉生追问下才告诉他说,二十多年前就没了。
吉生不信,妹妹比他要小一两岁,觉得她不应该走那么早。有生又肯定地说,真没了。
“怎么就早没了呢?”
有生知道一点点信息,却没法回答,唯有沉默。
“还有小妹静秀呢?”吉生想起了最小的妹妹。有生摇摇头,对这个比自己大一岁的姐姐,自当年分手后就没了音信,不知所终。当年他在与大姐文秀的通信中曾问起过妹妹,得到的回答是早就失联系。
因大哥吉生的坚持,两兄弟专程去了南方。在那里他们见到从未谋面的外甥。
文秀在解放那年成了亲,夫婿是东乡叶家的老二。
东乡叶家那也是个望族,祖上先后有几人中过进士,为朝廷效力,最高的官至礼部尚书,听老辈传,祖上见到他们家的“敕造"牌坊,又曾见夹道的石人石兽,
到了民国时期,叶家依然富有,住着一处大宅,前厅中堂后宅,在厢房办有私塾。三个儿子启蒙初成之后,在外求学时不约而同地参加了共产党。老大入党最早,是一个知名杂志社主编。在上海开会时被捕,经不起严刑拷打,供出了不少党的机密,虽说保了命,但事隔不久出门时被子弹爆了头。老三是新四军,皖南事变时没能突围出来。
叶家老二原本是县城里的教书先生,长得很帅气,高挑个儿,四方脸,眉清目秀,尤其是在动员群众时,能够引经据典,深入浅出,慨然陈词,很有感召力。
他一开始以教书来掩护身份,后来海边成了游击区,他就脱去长袍,换上戎装,拉起队伍,一直在黄海边活动,神出鬼没地与敌伪周旋。退通崇海泰根据地的领导骨干。据说,新四军的支队司令也赏识他的才干。
文秀与叶家老二是在南下的时候认识的。随着部队边打边走去了南方,在后面接管城市,最后在一个省会停了下来,夫妇二人同时转业到地方,分别在市里和省里工作。
文革开始了。两个人同时被一个称为“轰派”的红色组织扣留审查了。说他们是反革命黑线专政的代表,走资派还在走的典型,更有理由是都出生于反动大地主家庭,历史背景复杂,必须彻底审查。
彼时,所谓的造反组织很多,纠集几个人,手臂上有个红袖大套,扯起一面旗,声嘶力竭地高呼几声口号,身边的人就会越来越多,阵营在短期内就会庞大起来。
其实,那个“轰派”组织的头头是老叶副手的大儿子,原本是一个国营厂的团支部书记,他带领这个红卫兵组织最早开始夺权,逐级向上,竟然尾大不掉,一直夺到省里,居然被“结合”进了省革命委员会,坐了第十一把交椅。
不知何时,这位副主任忽然想起来老子申请换房的事,那份申请老叶没批准,因为那样做不符合政策。
于是文秀和老叶恶运临头。
“轰派“将他们关押在博物馆的库房。那里曾经是一个桂系旧军阀的私宅。紧挨着山脚,树密林森。院子很大,房子很多,人却很少。文物早就不知去向,大院空空荡荡,冷冷清清。南方的阴雨天多,又凭添了几分阴森和肃杀。
老叶先被关押于此,后面紧接着就是文秀。
文秀性急,几经发难,红袖套们先是置若罔闻,等后来查出来西乡卢氏的祖宗八代,罗列出种种莫须有的罪名,好让文秀低头认罪。
文秀貌似柔若,实乃刚烈。在那些小毛孩面前,一直以老革命自居,行云流水、慷慨激昂的陈词,大有居高临下、教育后辈的风范。审查她的那帮人气急败坏,把她晾在一边。不审查,也不放风,让她在暗无天日的库房里呆着,美其名曰为“自我反省”。
库房的墙光溜溜的,一口方窗,高高在上,吝啬地透光透气,仰望片刻能便会眩晕。墙与墙之间都不足十步,踱几个来回也会头昏脑胀。便桶就在床尾的角落里,弥漫着骚臭气味。
起初,文秀还记得日期,漫长中就渐渐地忘了,晚间做卫生倒便桶时看到天象,隐隐约约的知道初一十五的日子。
她牵挂着两个人,丈夫和儿子。孩子十来岁,正是上小学的时段。见到身边的领导和同事们朝不保夕,家里开过家庭会,让儿子演练过独立生活的场景。而丈夫老叶只能想象他的处境,而且渐渐地往坏处去想了。
寂寞是无声的鞭笞,摧残着文秀的心灵。
墙上有一张进出库房的货单,早已变得模糊,文秀早已倒背如流。
墙角常有蚂蚁出入,文秀能够辨别出它时段中间的几种路径。
文秀的脑海里常常雷电交加,思维总是迅速跳跃反转,她有些枊郁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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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实,夫君老叶就在文秀身边。
文秀被造反派审查的时候,针对的是她出生地主家庭,有反动基因。对老叶的审查聚焦在他与叛徒大哥交好,要他承认自己是叛徒、内奸和特务。
两间紧隔壁的库房,分别关押的是一对夫妻,相互之间并不知道两个人就近在咫尺。
被“冷处理”的文秀一开始隐隐约约、断断续续听到讯问的声音,恐吓羞辱甚至漫骂。那声音象是陶磁片在玻璃上来回划动,嘎嘎地穿透耳膜,直刺心灵。
文秀没有听到被讯问者的片言只语,但是她把捕捉到的信息梳理和链接之后,忽然发现自己对那个被讯问者何等熟悉!
渐渐地,她感觉到那是老叶。同时又发现,隔壁没有了凶神恶煞的声音。
文秀有一种莫名的恐惧,她不敢去想。问新来的监管人员,回复是无声的白眼。
夜深人静的时候,文秀轻轻敲击着墙壁,经过很多次的尝试,终于得到了有节奏的应答。
真的是老叶。
原来,在战争岁月,为了应对特别情况,他们的组织有约定的敲击信号。
交流是痛苦的,因为老叶的身体每况愈下,愈况愈下了。
大约两个月之后,老叶耗尽了人生的最后一口气。
文秀则用一条围巾割断了痛苦的抑郁人生。
未完待续......
作者:陈中锋 编辑:陈蓓蓓
(作者简介:陈中锋,男,1962年9月出生,江苏如皋人。先后在如皋市教育系统工作近十年,任语文教师、完中副校长。在南通市崇川区党政机关先后任党校校长、组织部副部长,机关工委书记,发改委主任,区委常委、宣传部长,常委副区长,常务副区长,崇川开发区党工委书记,区委副书记,区人大主任等职务。)